围脖兔

YQ向不逆

氍毹巨匠(京剧梗)

【一】

 

1948年年尾,东北军入了山海关,围城之势即成。北京,曾经的帝辇之下,京畿重地,如今却破败不堪,人心惴惴。

 

一场大雪过后,天凝地闭。路面上残留的积雪被踏得滑溜硬实,混上砂石,让人脚下、心里全一样是疙疙瘩瘩。

 

俗话讲,腊七腊八,冻死寒鸦。客厅里炉火烧得很旺,而独坐在火边的陈羽凡却觉着从下往上的虚寒。他拽了拽棉袍前襟,又搓了搓手才算安稳坐住。刚端起茶壶,便听闻一阵孩童的笑声,紧接着元宝就追着老妈儿从东屋里跑了出来。他一把搂过元宝来,上下一端详,见孩子鼻尖上竟渗出了些汗珠,伸手再往后背上一摸,咧嘴道:“你小子真是火力壮!我这儿脚底下还反凉呢,你倒全沓透了!”扭头又吩咐立在一边的人,“带他擦擦去,别吹了风受凉。”

 

老妈子赶忙上前接过孩子,脚步轻稳地回了里间屋。

 

这会儿,客厅里又只剩了陈羽凡一人。他伸了个懒腰,听着骨头咯吱作响,心说,真是唱戏累不死人,不唱才要人的命。自己这才俩月没登台,就浑身上下的发皱。他回想起了早年李神仙给他卜的那一卦:天赋过人,素来勤勉,得贵人相助,少年即志得意满,且时运上佳,经久而不衰,终扬名立万,惜二十载后,运数反转……

 

掐指而算,过了年就是他入行的第二十个年头儿了。果真就只二十年的大运?如此说来,是命该如此。

 

他攥了攥手中的紫砂壶,又想到近来的时局,眉头便不禁扭拧到了一块儿。前日,盐业银行张行长宴请,席上得知当局意欲移往台湾,各界名流也有不少人被邀同往。哼哼,这被邀的讲法甚为有趣,若是枪口指着前胸的邀请,又让人如何推拒?

 

如今关外的军队已兵临城下,当局也无心抵抗,改天换地实乃大势所趋。陈羽凡是不打算去台湾的,可若是留下来,当年那场回不掉的义务戏又让自己的前途覆上了层阴云。他不怕秋后算账,可一家老小还需庇护……走,或许是条出路。不去台湾,大概可以去香港,而后视情形再作打算。

 

若决定了走,就须尽快动身,趁自己还有些声名,趁那边还有人愿意接应。想到这儿,陈羽凡抬头环顾四周,心中真是万分不舍。这处宅子是用他与搭档头回唱堂会挣来的赏银买下。虽不见奢华,却住得怡然自在,平日里的练功、喊嗓,而后的娶妻、生子均在于此。尤其是西跨院,屋里廊下,他与搭档排戏的余音仍绕耳未绝,还有那人的曼妙身姿、醉人气韵,顾盼含情的眼眸……一想到至此以后恐再难见了,陈羽凡眼中现出了难掩的伤感。

 

沉浸在忧虑中的人被突然掀起的门帘领回了神。一人身披绛红素缎面水貂皮袍,头顶狐皮帽子,迈步而入。来人正是和陈羽凡搭班的男旦名伶——胡海泉。

 

饰演旦角者天赋最为看重,身量、腰身、五官各条件皆须符合美人标准。胡海泉生的俊秀,扮相可谓绝妙,尤以古装更佳。少年时惯常演些花旦戏,嗓音娇柔,身段婀娜,尤其一双慧眼灵动妩媚,令人过目难忘。自羽、泉二人搭班后改工青衣,台风从往日闺门旦的玲珑俏俐转为沉稳贵重,扮相不仅雍容鲜丽,且嗓音日渐甘淳,行腔走板,委婉曲折,吐字纳音,抑扬有方,实担得起领班挑头的分量。

 

胡海泉虽有令众人为之倾倒的万千仪态,在舞台下,却绝无半点其他旦角艺人的扭捏做派,又因天生的鼓胸圆肩,谈吐生风、有度,在外人看来就是位身型浑实的风雅公子。至于背人一面的俏皮,大致只有他搭档才见识得到。

 

刚进门口,胡海泉就瞧着今日主家脸色不对,离近一看,那眼里分明还透出些了愁云。胡老板本想调笑他几句,却眨眨眼睛转而来了句念白:“我说驸马——瞧你这愁眉不展的,八成是有什么心事儿么?”

 

见对方戏瘾上来,陈羽凡只轻哼一声,配合他接道:“本宫无有心事,公主莫要多疑。”

 

“你说你没有心事,”胡海泉瞪大了眼睛,仔细瞅了瞅那张愁锁眉间的脸,“可你瞧,你的眼泪儿啊——还没擦干呐!”

 

“这个……”陈“驸马”忙抬手抹了把脸,顺便拭干了眼中的湿润。

 

看到这里,“铁镜公主”只莞尔一笑,心说:现擦,哪儿来得及啊!

 

都说戏如人生,其实人生亦如戏。挂髯口、扮男人的女须生,身上难免要沾染些男儿气。而常年的男扮女装,铮铮铁汉在性情上也会添上些细腻纤柔。

 

 

 

【二】

 

世间万事,除了剌肉疼,就属出钱最疼。都说吃开口饭难,到底有多难?想来是不比从人身上剌块肉来得容易。艺人终日为衣食而劳碌,成名与否都或多或少会带些势利,左右逢迎,圆滑世故。难得的是,入行近二十载的二人,彼此间保有的这份真情真意。

 

一番戏谑过后,见陈羽凡依旧愁云满面,胡海泉不再行腔拿调,只借着戏文又劝道:“若是真有心事你且说说,咱家也好帮你拿个主意。”

 

陈羽凡低着脑袋,舔了舔嘴头儿,遽然转头过去,轻声说道:“我得走哇……”

 

“走?走哪儿去?”胡海泉一惊,睁着大眼等对方的回话。

 

陈羽凡嘴上左右较了较劲,才挤出几个字来:“去香港。”

 

“香港?”胡海泉略有迟疑,继而便悟到了缘由,“噢……是啊,香港,可进可退。”到了这会儿他才想起自己的皮袍还未脱去,便宽衣解带,不紧不慢道,“只是香港也非久留之地,听皮黄戏的能有几个,天儿又闷,日后你要比在这儿艰难很多。”

 

“大概是,且行且看吧。”陈羽凡嘴上附和着,眼珠也朝旁边瞄着,见胡海泉只顾挽着长衫里露出的白袖口,他心中竟有些无措,又隔了会儿,终才怯生生地张嘴问出:“那你……你怎么着?走吗?咱们一起……”见对方未置可否,只垂下眼睛,默然不语,他即刻明白是自己失了语,紧着收了眼里的期望,忙找补起来:“是啊,背井离乡,又拖家带口的,任谁也不乐意走哇!怪我,强人所难了!”

 

“不是这些个。”胡海泉为了避开他的目光,低头又重新挽了挽袖口,“是,我要是去,咱们算什么呢……不像话了……”

 

“算是我……”陈羽凡竟一时语塞,翻动着眼皮,思量该如何对二人的关系下对定义,“搭档、好友、兄弟……算什么都成,只要你乐意,算我干爹也成!”

 

“这叫什么话!”胡海泉哭笑不得,却一语道出破绽,“你说的这些个,也不必非一起走。”

陈羽凡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,二人虽是戏台上至亲至近的搭档,但迁居非儿戏,个人有个人的打算,个人有个人的前程;而且,胡海泉双亲还在世,父母在不远行,更何况是移居他乡;再一个,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话了,他俩的心思彼此早已心知肚明,却又无力逾越。他能娶三五房姨太太,却不可领个男人进门。先不说坊间议论,单就对胡海泉也是莫大的诋辱。

 

“你是该留下。而我也不想走啊!钮老三那堂会,去了我才知道……”陈羽凡将茶壶往桌上一蹲,狠狠跺了脚地,长叹一声,“唉——谁成想那老王八蛋投了满洲国,当了汉奸啦!”

 

见他起了急,胡海泉忙宽慰道:“要真有你的事儿,早就办你了。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影儿地坐在这儿,就是没事儿。不过,小心驶得万年船,还是该出去避一避。你在香港略住一住,看看形势,要是过个三年五载都没人扥这茬儿,你再回来也就踏实了。”见那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,他便清了清嗓子,冲他玩笑起来,“要是上面哪位官太太有喜好你那两口儿唱的,一时心痒难耐,亲自去请你回来也说不定。”

 

陈羽凡这会儿有了些笑闹的兴致,顺杆就爬:“这还真是!甭管老的少的,也甭管是女的还是……男的,”他下意识朝旁边一瞟,见一双大眼正瞪着自己,竟觉出了些羞怯,“嘿嘿嘿!咱就是长了这一身叫人茶饭不思的爱人肉儿!”刚还愁眉苦脸的人此刻不仅脸上露出了笑意来,倒有闲暇嘱咐起了对方,“你要是留下,可要自己多在意,多留心。万一是非找上身,凡是能扯上我的,你一定全推我身上,若没有这万一自然更好。”

 

“你放宽心吧!我这是守家在地,何况还有黄爷照应。”

 

“他?!他来照应叫我还能放心得了!”陈羽凡一拍大腿,话里带出了些醋意,“他早想和你搭班,唱些才子佳人的剧目。这回真是鸠占鹊巢的天赐良机!”

 

“说着说着就没正形!这菊坛之中,黄爷是响当当的头牌小生,文武兼备、唱做俱佳,多少人想拉他合作都没这福份儿呢!就算是你不走,那《玉堂春》、《西厢记》我还不许演了?”说罢胡海泉斜他一眼便背身过去,将人晾在了一边。

 

“我这心里才刚好受点儿,你倒又急眼了!算了,就当是我甩了两句片儿汤话,好不好?”见对方没搭理自己的意思,他又故意找话说,“其实那才子佳人也不过是许看不许摸的戏目,咱们演的那些个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缱绻。”说着他便欠身过去,朝人后腰上一伸手,“只可惜今后机会不多了,来——再让为夫的尽尽义务。”

 

“去去去,你是谁的为夫!”胡海泉边躲闪边用劲一甩手,不仅没扇开那人胳膊,反倒被搂了个满怀。自己也是堂堂七尺男儿,却扒拉不开这么个“瘦猴儿”,这真让他有些气恼:“你撒手!”

 

“我不!”陈羽凡反而是越抱越紧,直见怀中人不再挣崩才松了劲,而后慢慢趴到人耳边,沉声道,“炮儿,我不难受,咱们都别难受,乐呵些……”怎奈自己的鼻子却不听使唤地酸起来,他停了停才止住了颤音,“甭管怎么改朝换代,人总还是要听戏。咱们,还见得着。”

 

此刻,胡海泉也有些动容,眼眶跟着蹿红起来。他心里清楚得很,话虽是那么讲,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。他俩这一别,兴许真就后会无期了……

 

 

 

【三】

 

在香港的日子真让胡海泉说中,果然相比在内地时要清苦许多。从最起先落脚的六国饭店搬出后,几经辗转,陈家上下十几口终在铜锣湾的一处公寓内安顿下来。虽已住了近五年光景,陈羽凡却仍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及饮食,尤其是那长达数月的湿潮热天,再加上常年演戏须着厚底靴子,陈羽凡竟还染上了脚疾。

 

香港人大多喜好粤剧,对京戏只图一时新鲜,听的人少,唱的人更少。费尽周折才勉强凑足了演戏的人手,陈羽凡领着拼凑的班组在港岛、九龙间轮番赶场献艺。只是晚场时段多被粤剧戏目占据,只留给京戏白天的场次,时段不好,人气便不足,再加上票价低廉、戏院抽水,虽是牟足了劲去演,可除了最早的几场还算卖座外,后头的账面皆是入不敷出。唱一场赔一场,他便渐渐缩减了排演。

 

入行以来,陈羽凡拿的虽一贯是拔份儿的报酬,可平日他开销大又乐善好施,积蓄并不算多。不演出即无收入,每日用度皆须真金白银维持,长此以往,不假时日便要坐吃山空了。

 

其实,他淡出舞台还另有个缘由,既早年间的汗湿症又复发了。自打他与胡海泉搭班以来,那人不是傍身台上,便静立于侧台,即使不同台献艺,各自独处也总不出三五日。而今自己却总要独自登台,陈羽凡不光是心里头不踏实,身上也极不舒坦,最开始的几场都难受得他张不开嘴,找不对调儿。一场《二进宫》演下来,浑身上下紧得发死,手中的笏板竟被捏得透湿,人也好似水洗了一般。他知道,他二人就好比胡琴的那两根弦,少了哪根也拉不对音。

 

想到这里,无尽思念涌上心尖,陈羽凡忙拨通了胡家的号码。耳听得绵软一声“哪位”传来后,他即笑着叫了声板:“三姐!想煞了为夫哇——”

 

另一头也念起了韵白:“薛郎醒来,莫要说些梦话。”

 

“一十八年无有音信,还不是想煞了为夫啊!”

 

“那西凉国有代战公主把你来缠,哪里还记起苦守寒窑的王宝钏!”

 

这话里带出的酸味实属难得,陈羽凡顿觉心头一热,紧着追问:“你说实话,是不是想我想疯了?”

 

“想你个屁!”

 

“王三姐,相府千金,大家闺秀,怎么还骂起粗话来了哇!”话虽如此,讲话的人却满面笑纹。

 

胡海泉念着混上昆腔的京白数落道:“这是见不着面儿,要是见着了,还要再多骂上几句才好!”

 

“这还了得!来来来,为夫今日要好好地训一训妻了。”电话这一头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,却不知另一头已拉了脸子。

 

空了好一会儿,胡海泉才出声道:“这里可没有你的妻。”

 

这下陈羽凡知道自己讲错了话,赶忙央求道:“错了错了,说错了,是训夫!”伴着自己假嗓儿的一声“我的夫哇——”,听筒那边才传来了低低的笑声。

 

陈羽凡这会儿突然收了笑容,支吾起来:“炮儿,跟你念叨点儿正事儿啊,香港……我怕是待不下去了……我想回去。”

 

艺人的眼界多只限于氍毹上下,对时事政务的领会却少了些敏锐。内地的境况虽百业待兴,却也前途未卜,而此间变数未可言传,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有切身的体会。

 

“如今,国家是安稳了,可政策却时有改换。很多东西,慢说你我,上层的人也看不透。”胡海泉不只在艺术上是出众的,见识思悟也非常人能及,“你别急着回来,留在那边儿观望观望再说。”听得话筒里传来一声轻叹,他想了半刻,又道,“若真是待不下去了,移民倒也是条出路。我记着,上回你提过有位票友想资助你到欧洲去,欧洲的气候好,对你身体也好。”

 

“我听你的,等过了年就去筹办。”说到这里,陈羽凡突然生出些感概,“日子可真快,又一年啦!一到年根儿底下我就想起咱师父,眼瞅着又快到他老人家祭日了,到时候你想着替我上柱香,磕个头。”

 

“这你放心,不嘱咐也是这么办。”

 

陈羽凡继续道:“就说涛子不孝,这些年都没能回去看他,让他老人家别起急,兴许过不了多少日子,我就能陪他下棋去了,到时候再好好骂我。”

 

“放屁!”胡海泉急声呵斥道,“你这些屁话我不给你带!”

 

“老话儿说,男怕穿靴,女怕戴帽,你是没瞧见,我这脚背现在肿得跟个包子似的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突然乐了两声,“对了,这事咱们可先说好了,要是咱俩谁先走一步,另一个可不许哭!我这人毛病多,脾气也燥,这么多年你够委屈了,再为我流眼泪……不值当的。

 

“全是屁话!哪儿就到了这个份儿上!”听到这些,胡海泉气得直呲的他,“就该找个塞子,堵上你那没把门儿的嘴!”

 

“嗐!生老病死,谁也躲不过去。我挺知足的,真的!要说遗憾吧,也有。我演了一辈子别人,却没按着心思演好我自己个儿啊!”

 

一时电话两边皆无声。

 

“不说这些个了。”陈羽凡不再自怨自艾,转而打听起了对方的近况,“上回你说近来忙得很?都在忙些什么?可是新交了女朋友?”

 

“巨匠班才归了公家,一时忙得我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,哪有闲工夫去交什么女朋友!”

 

“嘿嘿,你少交点儿女朋友就能腾出功夫儿吃饭了。”说罢,陈羽凡一改嬉皮笑脸,突然正色道,“戏社的事儿就随他们办去吧。自己的身子骨儿才更要紧,还有——”陈羽凡故意拖长了音,“要是腾出了空儿来,就多吃吃饭、睡睡觉,再不然,想想我也好,可有一条儿,想我须想想鼻子嘴,想想脸蛋子也成,可别总想着我的屁股!”

 

胡海泉怔了怔,才想到自己今日果然没少“想他个屁”,刚要驳回去,怎奈那不要脸的“无赖”已抢先挂断了电话。他笑着摇了摇头,心说,都四十好几的人了,还这么轻佻,难怪黄爷总骂他浪蝶游蜂,委实不冤啊!

 

 

 

【四】

 

一场天灾过后,人们并未静下心来休养生息,而是展开了另一场自上而下的批判运动。过去身处社会底层的艺人们,此时倒“有幸”位列于运动的中心。

 

在看过了多少人的家被洗劫一空,妻离子散,至亲好友间的恶语相向,落井下石后,胡海泉除了痛心外,唯有庆幸搭档当初选对了路,若是他没走,怕是要尝遍这世间冷暖。

 

近几年,他二人已鲜有音讯往来,一是为了自保,要与之划清界限,二是自己原先住的那处宅子已被征为公用,现在的住处条件已轻简不少,也没再安置电话。许久听不到他的声音,不知他可还安好。只是,此刻自己正身临险境,无暇再去记挂其他了。

 

当整个社会都陷入到一种病态的癫狂时,任何人都难以在这场洪流的裹挟中脱身。

 

为了免于扣上脱离群众的帽子,胡海泉每日克勤克俭,安分守常,一日三餐也改吃起了京剧团的大锅饭。

 

这日中午,他刚踏进食堂门口,眼见着集体食堂内惯有的炊烟缭绕、满地油腻,正有些反胃,就听见有人高喊自己的名字,循声望去,见快排到窗口的黄征正伸手朝自己招呼着:“快来!宝贝儿,这儿呢!”

 

胡海泉明白他是要自己插到队前,便笑着摆摆手,径直走向了队尾。

 

过了不大会儿功夫,就见黄征从前面过来,走到跟前,一掀饭盒盖,在胡海泉面前晃了晃,大声吆喝道:“红烧排骨!最后一份儿!”

 

胡海泉笑着逗他:“吃这个,待会儿您还能唱得出音儿?”

 

“嘿!不懂了吧!吃这个不光嗓子油润,底气还足呐!”黄征歪着脑袋撇撇嘴,故意扯开嗓子说给周围人听,“人家瞧不上咱,咱不能瞧不上自己个儿!不许唱戏,不让登台,还能不让吃点儿舒坦的!”

 

近些时间,小生行当遭受到了排挤。原本的真假嗓音唱法却被别有用心的人硬说成了阴阳嗓儿、太监音儿。而新时代的中国人该是雄浑刚猛,不该有这种掐着尖嗓、男女不分的颓萎形象。由此判定小生行当是落伍的,是脱离现实的,应立早退出时代的舞台。黄征是小生名伶,受到的非议与排挤自然也首当其冲。

 

“咱们唱戏原就是为服务观众,需要听听来自各方的声音,何况这只是些讨论。没人瞧不上您,更不是针对您个人。要说登台次数,您比我还多些吧。”自打戏班归公后,胡海泉就在京剧团挂了副团长的职务,政务锐增便鲜有上台的时候了。

 

“你别和我打官腔儿!”黄征没有耐心听他这番开导,“你是吃饱了全家不饿,我不演戏,我家里那大小七张嘴吃什么去!”

黄老板虽有着极高的艺术天分,却无及格的zhengzhi觉悟:“要是知道有人不许我吃饭,当初我也该走……”

 

这话原是番不过心的牢骚,却把胡海泉惊出一身冷汗,生怕他再口不择言,忙插嘴截住了下文:“没人不让你吃饭。您还吃上排骨了!”转而又压低嗓音嘱咐他,“各处都是眼睛,你去找个地方踏实吃饭吧,多吃饭,少说话。”

 

黄征也被警醒,闷闷嗯了一声,忽又想起了什么,扭头说道:“你过会儿不出去吧,吃完饭我找你去。”

 

年初团里即决定将《群借华》(群英会,借东风,华容道)重新编排,是为的给大庆献礼。领导只提了一条要求,戏中角色无论头牌还是二路(主演和配角),皆须是各行当里的名角儿,非得排出个群英荟萃的大戏来不可。

 

其他人物的定夺并无周折,只在讨论周瑜该由谁来扮演时犯了大难。这个人物一贯是小生行当,黄征本是扮演周瑜的不二人选,现如今小生却饱受争议,团里怕触碰到雷区,就定了个变通的演法。

 

这事传到了黄征耳里,他心急如焚。要是搁在过去,他大可仗着资历去争一争,闹一闹,而此一时彼一时,现如今他人微言轻,有心却使不上力,去找胡海泉也正为此事。

 

“你得帮我说句话。”一进办公室的门,黄征便攥着胡海泉手腕子,开门见山道,“我想演周瑜,你替我跟上头说说?”

 

胡海泉极能理解对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对舞台的渴望,可身为挚友却不忍瞒他:“他们想换个老生来演,净面,不挂髯口。”

 

虽早料想过如此结果,黄征还是觉着身上像被人浇了盆冷水一样透凉:“那往后小生的戏全也按这个路数改了?”

 

胡海泉不知如何答话,低下了脑袋,算作默认。

 

“好,好哇!”黄征脸上变了色,双手摁在人肩膀上,“他们这是不给人留活路啊!”

 

胡海泉轻叹一声,宽慰他道,“你别急,你会拉琴,还能改文场(舞台伴奏)。”

 

“文场?”黄征很清楚自己若改了文场便是再无回旋的余地,“意思是这就定了?是吗?”说罢,他不错眼珠地盯向胡海泉,等着回话。

 

面对眼前这冒火的目光,胡海泉如何也答不出那个“是”来,终还是咬着牙,点了点头。

 

看到这儿,黄征像被判了死刑般地面如灰土,刚才还透着亮的一双眼睛遽然无光。突然,他抬手就扇了自己个嘴巴,惊得胡海泉一怔,还没等反应过来,黄征又左右接连抽了自己几巴掌。胡海泉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,死死摽住,哀劝道:“别介!黄爷!咱不许这么糟践自己!”

 

黄征红着眼睛大喊道:“爷们儿,打今儿起别再叫我爷,我是他妈的孙子了!”二人又僵持了半天,直听见桌上电话铃响,他终认命地点点头,“就这么地吧,你忙你的。”继而抽回手臂,转身出了办公室,一言不发直奔了楼顶。

 

京剧团的大门临街而立,此时已过正午,从四层高的办公楼顶上望去,可见赶着下午上班的人鱼贯而过。院外熙熙攘攘,墙内却死寂沉沉,一墙之隔,天地之别。

 

黄征此刻真想一脚踏出这院墙,到街上去好好透口气。看着看着,他只觉得落脚之处离墙外也无多少间距,便下意识后撤了两步,而后猛一抬腿,一个箭步便从楼顶冲了出去……

 

 

 

【五】

 

人言演戏的是疯子,看戏的是傻子。此话确有几分道理。艺人常年于舞台上倾力投入、释放激情,而台下的他们大多敏感而脆弱,禁受不住熬难。

 

黄征并非是混不吝的莽撞汉子,相反,他本是位教养极高又爱玩儿的人。黄家原先算殷实,黄老爷子曾在王府里做采办,辛亥革命后,王爷家道中落,老爷子也丢了差事,再加上早年染上的烟瘾,没过几年就把家当败个精光,人也撒手去了,只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。后来,日子真就过到揭不开锅的境地,黄老太太万般不舍之下,将儿子送入科班,学了戏。

 

黄征天生的英武,眉宇间又自带几分傲气,扮出来像极了戏中的周瑜。也许是戏演得多了,性情上竟与所扮角色有几分相似,从始至终他就瞧不上梨园行中同行相欺的劣习,因此甚少与行内人交往,只与胡、陈等几人脾气相投。其实,黄爷为人侠肝义胆,仗义疏财,是位至情至性之人。

 

相比上一辈艺人抒怀笔墨、寄情书画的雅好,黄征这一代人不再在附庸风雅上费心力。牌场、舞厅成了他们最常出入的场所,且衣食住行皆是十足的洋派,穿洋装、吃西餐、喝洋酒,抽雪茄……在过去,这种生活虽显放浪,却也无从非议。而到了解放后,这种奢靡就与时代格格不入了。识时务的艺人们大多收敛了锋芒,而黄征却我行我素。去干校劳动的那段时间,旁人皆谨小慎微,生怕触碰到红线,他倒是继续享用着炸馒头片裹黄油的加餐,还时不常的,趁人不备时,往胡海泉的嘴里塞上块巧克力。

 

此刻,病床上陷入昏迷中的黄征,面容平静而安详。胡海泉站在病房的一角,瞧着他满身的纱布和绷带,心里很不是滋味儿。

 

十几米高的地方,您就那么跳下去了。真当是有武戏的底子呐!那可不是戏台上摞起来的凳子!好歹算是捡回了性命,可全身上下,没一处不是骨断筋折。这回真是彻底踏实了,慢说是登台,能站起来就算是万幸。

 

一想到日后难免落下残疾,胡海泉不禁一阵唏嘘,竟想起了句戏词,自古忠良无下场……多要好儿的一个人啊,竟落至如此田地,忆起当年初见之时,那真可说是英姿勃发,衣履风流。

 

那是在盐业银行行长张彦晖五十寿辰的堂会上,各路名家荟萃,盛况空前。那时候自己才刚有了些许的声名,还不够格受邀登台,想去凑份热闹,也有些偷师的私心,却托了几层关系仍搞不到票。

 

当日,人到了剧场门口,百般示好又塞了二十个大子儿给守门人,终才通融。只是剧院已满座,自己只好随着后入的人一起立在了一侧。待锣鼓点儿一起,所有人便全神倾注到了戏中,倒也忘了身上的乏累。

 

戏演得果真是精彩,以致脚下都木了才想起自己竟站了近半个时辰都没动过窝。左右跺了跺脚,麻木感也未见缓解,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却又未果。正值为难之际,眼见从隔了三排座的地方突然蹿出个人影来,来人面容还未及端详,自己已被他拽了过去,硬要与之同坐一凳。

 

一来是对方的盛情难却,再者自己也的确需要歇歇腿脚,便勉强同意与他挤坐在了一处。

只是,一张凳子如何坐得稳两个大人,挤得他二人都在凳子外悬出一条腿去。想必是这难受的坐态让人瞧不下去了,邻座的看客起身就将自己的凳子挪过来,并在了一处,这才总算安置下了三个人的屁股。拽他那人正是陈羽凡,并凳子过来的便是黄征。当日的大轴是《贵妃醉酒》,而在胡海泉心里,台上醉杨妃眉眼间那潋滟流转的神韵,却远不及左右这二人的憨实笑脸来得入眼。从此两条板凳上的三个人,心便连成了一线。

 

 

 

【六】

 

当良知与道德像冰川一般消融时,翻滚而来的洪流正预示着火山喷发的来临。炽热的岩浆将会吞噬掉所到之处的一切,身在其中的任何个体都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及去向。

 

黄征这一跳,除去让自己废掉了双腿,以及被扣上个“肆意妄为”的帽子外,其余再无波澜。京剧团内,要改造的继续改造,须检讨的接着检讨,该批斗的仍旧批斗,各司其位,一如往昔。

 

艺人这行当,从不缺少好嗓子与漂亮脸蛋儿,新旧迭替更如同日升月落般自然,前一日许你还炙手可热,后一日便是昨日黄花,识时务而激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。况胡海泉愈发明白,显露锋芒必是要遍体鳞伤的,反而韬光养晦或可苟安。由此,在黄征出院后,胡海泉即主动将副团长的位子让了贤,从此便深居简出,避世偷闲。

 

只是,世事偏不遂人愿。近来,团里接到个上级下达的紧急任务,要将豫剧《穆桂英挂帅》改编为京戏,因《挂帅》一折是见功夫的把靠戏,团里领导再三斟酌后,终还是定了胡海泉来挑大梁,饰演A角。

 

第一次上妆排演这天,胡海泉早早便到了后台,行头、妆容皆悉心打点,不敢有半分懈怠。待一切准备停当后,他瞧了瞧镜中自己那张略显消瘦的脸,倒生出了几分生怯。

 

粗算来,已有大半年未曾登过台。并非是自己不想唱,而是如今旧剧多遭批判,原先常演的《游龙戏凤》、《四郎探母》一类剧目均被束之高阁。而现代戏不论扮相还是演法,均让从旧时代过来的艺人们摸不着门道。这出新排的传统戏,算是给了久违于舞台的胡海泉们一回难得的亮相机会,自然是要牟足了劲去演好。

 

何况,都是五十过五的人了,也是演一回少一回了。俗话说的好,小孩儿的屁股争着亲,老太太的脸蛋没人瞧。镜中映出的面容虽姿韵尚存,却也明显是青春不再了。难怪当年领自己入行的师父总说,少时春光无限好,老来枯容尽凄凉。凡唱旦角的,吃的就是碗青春饭。可不真是么,若是到那七老八十形容枯槁之时,还做这涂脂抹粉的勾当,可真就寒碜喽……

 

想到这儿,胡海泉忙执起眉笔在眉头处补了补色,又正了正头上的珠花簪钗,无意间地一瞥,正瞧见手边化妆盒中斜插的一把折扇。看见这扇子,倒让他想起了当年一桩趣事。

 

那时他与陈羽凡刚开始搭班,才崭露头角的二人只够格唱些垫场戏目。胡海泉天生体虚多汗,扮装候场时,怕浸湿了戏服,他便会在里面再多加层水衣。只是这么个捂法又极发汗,每次下台之后,一层一层扒下来,贴身的那件早就浸透了。而行里的规矩,不论天多热,饰旦角之人均不可在后台赤身裸背,否则便是不详之兆。陈羽凡不忍他受暑热煎熬,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,给他扇凉,却不知晓那扇子是位名角儿的心头好,旁人皆未敢染指,全因这扇子的本主不光讲究,还极矫情。

 

那位角儿一见是个后生动了自己的宝贝,便大声呵斥道:“给我撂下!哪儿的棒槌,这么不懂规矩!”陈羽凡虽赔了笑脸和好话,可那位角儿仍不依不饶,非让戏班班主扣了二人的包银。气得陈羽凡一拳打在那扇子主人的面门上,登时鼻血喷涌四溅……所幸那位并无大碍,又托了位梨园前辈出面,总算化解了此事。

 

日后每每念及当时情形,陈羽凡总不免有几分遗憾。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冒失而心存悔意,而是后悔没多揍他几拳,若能打掉那位角儿的门牙才更好,也省了他日后靠上那金壁辉①。

 

怀私念旧间,胡海泉出了化妆间,不觉便踱步至台口,正巧撞见手持鸡毛掸子的黄征。如今的“黄公瑾”虽进出都离不了轮椅,相比之前却更自由些,气色也很好。团里给他安排了些力所能及的擦洗差事,正好让他在后台与排演庁间随意出入,时不常地还可过过眼瘾、饱饱耳福,倒也自得其乐。

 

“啧啧啧!”久未见着胡海泉上妆后的俊俏模样,把黄征给惊艳得挑起了大拇哥,“穆将军,英姿真不减当年呀!”

 

胡海泉浅浅一笑,屈身回了个万福:“您可别拿我打趣儿了。”

 

黄征一摆手,玩笑起来:“要不是这两条腿不听使唤了,我非过去在你脑门儿上亲一口不可!”

 

胡海泉一拂水袖,佯装嗔怒道:“放老诚些吧!”笑闹间他一眼瞧见了台口整妆镜中自己的面容,不由得心生惆怅,抬手又抚了抚头上的珠钗,才道,“嗐,还是这镜子不哄人,人老珠黄喽!”

 

排演结束后,胡海泉推着黄征往出走,忽觉得身后有人扯自己袖子,回头一瞧,原来是副团长李红旗:“胡先生,您留步!”

 

李红旗原名李宝福,曾拜在陈羽凡门下,习学老生。他原本天资平常,至多是个二路老生,如今却在些新排剧目中挑了大梁。此人乃是紧跟时代步调之人,善于钻营却薄情寡义。胡海泉退下后,副团长的职务便由李来接任。二人原无私交,也甚少来往,不知今日所为哪般。

 

李红旗左右瞧了瞧,见无他人在场,便凑到身前,低声道:“您知道吗?我师父,大概是没了……”

 

“你哪个师父?”黄征讥他任人唯亲。

 

李红旗竟无半分尴尬,答道:“自然是胡先生原先的搭档,陈涛陈羽凡呐!”

 

听到这话,胡、黄二人惊得面色立转,惶愕失色。

 

先回过神的黄征破口便骂:“你可别他娘的造谣生事!”

 

“你怎么骂人啊!这又不是我编排的!”

 

“我骂你,你也配!算什么东西!要搁的过去,你连给我提鞋都够不上!”黄征一贯瞧不上他。

 

见李红旗要与他辩驳,胡海泉忙插嘴问道:“你是从哪儿知道的?”

 

李红旗看得出,瞪向自己的这双大眼中有万分急切,他便不再与黄征计较,缓缓答道:“我是瞧见了内参报纸,上面登着,一架从香港去法国的飞机掉下来了,罹难名单上我一眼瞅见了“陈羽凡”三个字儿……”

 

没等他说完,胡海泉便觉得一阵耳鸣,情急中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子,追问道:“你瞧准了?”

 

黄征的心也慌了:“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你那二五眼别看花了?”

 

“这我哪儿敢瞎说。我特意看了好几遍,没错!”李红旗一口咬实。

 

此时黄征心里已凉了半截,他抬头瞧见胡海泉脸上已血色全无,身子一晃便要往后倒。他忙撑了下胡海泉的后腰,宽慰道:“别急!重名的多了,不准就是他。再说,李神仙算过,他命硬,兴许能躲过去……”

 

李红旗却不以为然:“那可是飞机!命再硬,谁还能活呀!”说话间,他抬起右手,手背往左手心上使劲一摊,“还不都得摔个稀巴烂!”

 

见他这通比划,黄征一下急了:“小福子!你既然拜过他,就算不念师徒情义,也积点儿口德吧!。他白养了你十年,别养的是个白眼儿狼!”

 

李红旗被说得脸上挂不住了,再加上刚才吞下的骂,此刻全一齐发了出来:“老黄!你这是打击报复!你自己的问题认清了吗?这儿轮不着你说三道四!陈涛对我,那全是剥削,我唱戏挣的钱,他没给过我半个子儿!你护着他,就是和劳动人民作对!”

 

胡海泉见情势突变,赶忙缓和道:“李副团,我是跟陈涛搭过戏,可我早不和他联系了。各人生死有命,旁人也操心不着。”说到这儿他吸了口气,扯了扯嘴角,又道,“虽说他的死活跟我们没什么关系,我还是得谢谢您,特意来告诉一声,让您费心了。”

 

瞧着李红旗春风得意地走远后,胡海泉也推起了黄征往家走。途中,黄征想劝慰几句,却苦于搜拣不出合适的话,胡海泉也是一语不发,径直前行,两人竟一路默然无声。

 

进了家门,黄征留胡海泉吃了饭再走,而对方竟丢魂一般,被问了三遍都没应声。他怕胡海泉这一口气堵住,别再憋出个好歹来,赶忙猛拍了他一下:“祖宗!你是哭也好,闹也好,要不骂我一顿,好歹言语一声儿啊!

 

 “黄爷……”胡海泉终于出了声,眼皮却没抬。

 

“哎!”黄征大声一应,不错眼珠地紧盯着他,“你说。”

 

“巧克力,您存的还多吗?”

 

“还有不少,怎么着?”

 

“您受累,全拿来吧,”胡海泉还是眼睛瞪着前面,直直的,眼里没人,“我想吃。”

 

总能把苦情戏演得凄婉哀切的胡海泉,这时才明白那真全是戏。此刻,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难受,却哭不出一滴眼泪来。

 

“这玩意儿甜得都齁嗓子!”胡海泉含着巧克力,咽了下口水,“您说,我要全吃了,兴许能变成个大胖子吧。”

 

“没准是吧。”黄征不明所以,“你想干嘛?”

 

“人一胖,不就唱不了戏了……”

 

老天这次总算遂了他的愿,一个月过后,胡海泉足足胖了二十斤,自此便与舞台绝了缘。 

 

 

 

【七】

 

劫后余生者,多会避讳谈论或追忆浩劫中的点滴往事,并将那段记忆尘封于深处,不愿容留它半分痕迹,也无需回味分毫。

 

又一场大雪飘飞后,北京的天,蔚蓝而洗炼,放眼望去,见不到一丝云影。古都上空重新回响起了一声声鸽哨,还有那熟悉的翅膀扇舞,扑棱棱的,透着欢愉,带着活力。

 

北海,这座曾经的皇家宫苑,在结束了十年强征专属后,再一次展现于世人面前时,仿佛一位受专宠许久且保养得当的美人,丰姿绰约之余,绝无半分迟暮之态。仙山琼阁、古木秀林,白塔碧海,盘龙石壁……若置身其中,游园赏景之余,或许还可闻听到那段久演不衰的四平调,时而柔媚婉转,时而哀切幽怨,万种风情尽在其中:

 

海岛冰轮初转腾,

见玉兔,玉兔又早东升。

那冰轮离海岛,

乾坤分外明,

皓月当空,

恰便似嫦娥离月宫,

奴似嫦娥离月宫。

……

 

一曲唱罢,闻者仍沉浸其中,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不禁击掌赞道:“胡老板,您这嗓子还这么甘醇!不登台真是可惜了的!”

 

自双亲离世后,胡海泉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。还好,饱经磨难的他已习惯了门庭冷落的独居生活,也耐受得住清心寡欲的漫漫长日。每日或与新朋故友拉拉闲话,打发时日,或隔三差五来北海拉琴吊嗓,消磨时光。

 

“嗐!您瞧我这身块儿!”胡海泉笑着往自己那浑圆腰身上一比划,“那贵妃娘娘倒是体态丰腴,可她也不是大胖子啊!”

 

老者笑着一摆手,忙说:“您可算不上胖!再说,大青衣就该有个稳重劲儿,况且您这口儿唱,那真是挂味儿啊!”

 

老者并非虚捧妄赞。虽曼妙身姿早已不复当年,而胡海泉这曲未见身段的演绎,仍是将杨美人那解不开的醉意,化不掉的惆怅,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
 

“那可不!当年您和陈老板红遍四九城那会儿,我常去看您二位的戏。”拉胡琴的那位也称赞起来,“陈老板那高腔儿,您那气韵,嘿!全绝了!”

 

“您捧了!”胡海泉脸上露出淡淡笑意,双手合于胸前,“受之有愧,受之有愧……”

 

提起了陈老板,一位老戏迷对他二人当年合作的盛况还念念不忘,接连发问道:“听说,当年陈老板下了南洋,后来回来了没有?您可还有怹的音信?人还在世吗?”

 

斯人已逝,幽思长存,胡海泉心里此时却似撕揭旧伤般苦楚。他不愿多讲,只轻摇了摇头,算作回应。

 

一时众人皆默然不语,暗自唏嘘。

 

“唉——”发问的这位票友不禁长叹一声,又道,“当年陈老板的‘秦二爷’,那真是一绝!如今可是再听不着那么利落的嗓子喽!得嘞,咱自己过过瘾吧!”说罢,他向琴师起手示意,随即便响起了《响马传》中那段脍炙人口的西皮流水。只是这边人才长了嘴,却猛听得远处有人抢先出了声:

 

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,

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,

一不是响马并贼寇,

二不是歹人把城偷。

……

 

这远传来的高亢嗓音虽苍凉却不失爽利,悲怆中还带有几分遒劲。乍听来,便觉熟谙已久,胡海泉心中先暗暗一惊。再细品下去,连那呲花冒喉儿处(走调、破音)竟也同那人并无二至。几句过后,他心里已乱作一团,鬼使神差中,嘴上竟不自觉地跟着哼唱了起来:

 

杨林与我来争斗,

因此上发配到登州。

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,

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。

……

 

琴师见胡海泉突然起身,迈步远去,便停了手中的琴弓,却又见疾步前行的人突然回身给了个继续的手势,忙又重新奏起:

 

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,

舍不得老娘白了头。

……

 

胡海泉已心急如火,脚下便甩开了步子。虽是上了些年纪的人,寒冬腊月里竟跑出了一头汗。只是,那声音总似有若无的,音量也正恰好,不响亮也不衰减,未曾近亦未曾远,好像是就只为唱给他一个人听似的,将人提溜着耳朵拽到那石桥的中央,却又没了动静。

 

胡海泉立于石桥当中,环顾四望,除了岸上光树叉子间的一对喜鹊“喳喳”叫了几声外,方圆两三百米内均见不到半个活物。他思忖良久,方才暗自揣度道:“老小子,是你心急了?你这是催我来啦?”

 

 

 

【八】

 

响晴白日的,如何会有那些个神怪鬼魅的出没,这段熟稔的唱,自然是出自那位让胡老板心心念念了几十载的搭档,陈羽凡之口了。

 

自打胡海泉提议他去欧洲后,陈羽凡便开始了举家迁居的筹划。前前后后花了两三年的功夫,才将一家老小在法国安顿下来。香港这边,只剩了自己一人处理收尾诸事。又过了有大半年,一切料理妥当后,他便定了离港的机票。上飞机的头一天,他本想给胡海泉去个电话知会一声,谁成想这胡宅的电话却如何也接不通,不光是胡家,黄征府上也一样是断线。陈羽凡哪里知道,彼时胡、黄二人均搬离了原先的宅子,而新入住的主人们,早已将老宅除旧换新过一番,原本的电话号码自然也在那除的“旧”里。

 

这一没了音信,陈羽凡可就坐不住了,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乱了阵脚。他知道胡海泉一向是独居,一时失了联还情有可原,而黄征是拖家带口,怎能也一并联系不上了?对岸的形势以及同行的遭遇他也有耳闻,轻生的、致残的,不胜枚举。此时,他却唯有默默期盼二人万万别有闪失。

 

电话联络不到,他便试着发起了电报,连天累月下来,得到的却总是“查无此人”的回单。期间,他还寄出了多封书信,也同样是石沉大海。

 

渐渐地,陈羽凡便由心荡气促转为心灰意冷,却仍拖着疲乏的身子多方奔走,打听着大陆来的新闻旧事,生怕漏听哪怕是一丝关于他的消息。

 

这一日,他坐在往返于港岛九龙间的渡轮之上,郁结于心头的忧虑与惦念一并被迎面的腥咸海风推上至心头。胡海泉凭空这一消失,自己不只是没了移民的心气儿,连回去一探究竟的打算都有了。而口岸的闭锁,对岸的境况,又着实令人无奈,他纵有偷渡的豹胆却束手无策。他真恨这世道,却更恨死了自己。若是当初不瞻前顾后,强拉他一同出来,二人便是另一番光景;若是当初留下,哪怕是火海刀山,此时也可同生共死,一般进退。

 

他掏出那张早已误了期的机票,一下下地撕碎,却难消自己这一腔的悲恨。眼瞧着自己夺眶的泪水滴落,慢慢浸湿了票面上的字迹,他口中开始了断续地哭诉:“不管怎么着,你可一定得活着……全须全尾儿的活着……哪怕是……哪怕是有个三长两……只要活着就行。”他翻手将攥成一团的碎片扬入海中,吸了吸鼻子,闷闷地抽泣道,“老伙计啊——老伙计,你到底上哪儿去了?你心疼心疼我呀,好歹给我透个信儿吧……”

 

翻滚的海浪卷走了过期的机票,一声声哀求与恸哭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模糊至散尽。

 

此时此刻,这位昔日的菊坛巨匠,立于白塔之前,思绪万千。离开故乡三十余载后,自己终在一位任职于侨办的票友相助下,重又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。几十载光阴,苍老了容颜,耗损了嗓音,却没让这白塔有分毫改变,一如当年与他泛舟湖上之时……

 

每年旧历的七月初七,乃是胡海泉的寿诞。往年,一入了头伏,如何过寿便成了自己的首要大事。不论多忙,总想要变着法儿地逗他高兴,送新鲜玩意儿、吃珍馐美馔、甚至是堂会上反串彩旦……十来年从未间断。

 

直到那年小鬼子入了城,两人便再没了过寿的兴致。是啊,国都丧了,还庆的什么生啊!

 

1945年的七月初七,那是让所有国人都铭记于心的日子。不知是喜不自胜还是什么缘故,自己非拉着他来北海庆祝。那日,两人行船于菡萏翠叶之间,远望着碧波映衬下的白塔,深感美景醉人。期间,他们说了很多话,大到国家兴衰,小至个人荣辱,上至民族大义,下到儿女私情……却不想谈性过浓,竟忘了封园子的时辰。

 

两人虽被困在了园中,却由此因祸得福。夏末的夜晚,月朗风清,二人原打算在船上消受这一晚皇帝才有的福分,可巧后半夜飘起了绵绵夜雨。自己忙摘了两片荷叶给他挡雨,他又急着探了身子过来,与自己挤作一团。彼时情景,狼狈是真狼狈,那“笙歌散尽游人去”的意境也没了,可这突来的变故却为二人平添了双宿双栖细雨中的一段记忆。

 

当然,万事皆无完满,次日,自己便受寒发了热。而寿星也有些许微词,嫌考虑不够周全,若能带些点心瓜果,也不至于忍饥挨饿了整宿……

 

此般情景还恍如昨日,怎奈几十载弹指一挥,人生便如云烟般消散至尽了。

 

常言道,美不美,家乡水,亲不亲,故乡人。这家乡山水依旧,却不知,那故乡亲人可还安否?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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